空点/LACUNA(ONGOING )

一、

很多年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旅行时,我最喜欢去两个地方——动物学博物馆和墓地,一座座墓碑在风声中升起,无数动物们的目光同我沉默交汇,而生者就在这宏大的尸体丛林里缓慢游走、与之重聚,此时此地——是死放逐了生,还是生放逐了死?我有一个房间,里面住着很多沉默的灵魂,它们有些是陪伴我多年的暗夜生物,有些是动物们死去躯体留下的标本,生者昼伏夜行,亡者匍匐在黑暗中。它们多是沉默的,无人问津的,被疏远的, 沾满了鬼气与磷火,长久以来蹲伏在熊熊燃烧的黑暗深处,轮廓模糊,然而它们的心脏却彷佛一直在我的皮肤之下、血肉之中猎猎搏动,蛊惑着人缘绳下坠,向深处去。

在封锁最严厉的日子里,我总是同它们呆在一起,我看过月光抚过蛇的鳞片,如同一道无声的闪电;蝙蝠在黑暗中倾听,将一息散入空茫;弯月如同一柄镰刀映出蝎子高举的尾巴,飞蜥径直扑向腾空的漩涡——它们陪我一同在时间中行走,与我的心脏一起搏动,它们是我的庇护,或许,也是我的救济。

有一天我决定开始拍摄它们。

我将很多抽象的图案在照片中同它们并置,因为在抽象与具象之间,在熟悉与诡诞之间,在生命与死亡之间,在人和动物之间,正是这些生物的存在之处。或许它们曾属于生与死的两端,但在这些摄影中,它们既不属于生,也不属于死,而是居住在生与死之间不可分辨的地带——不再作为我们认知中的生物,它们就像一个空点,是永恒持存的隐喻,不被任何预定的意义或逻辑束缚,不选择生也不选择死,而是选择——“自己”。

“它”既是不确定性的也是独一的,是个体也是种群,是被信奉的也是被躲避的,是潜在,是一个空点,是一个没有指向的隐喻。

我为每一张照片起了单独的名字,名字就像最后关卡的咒语,让它们焕出生机——称呼它们的名字,照片中的每个生物就有了不可被替代的灵魂和重量,向外出走。我选择去拍摄那些布满尘埃的、被疏远、被视作异类的生物,它们或许并不使人感到亲切,但那永恒眩惑人类的,难道不正是未知和空白?未知意味着自由、意味着无限的可能,意味着一个无法被填满的空点,而生命就在这其中不断的生成。

二、

心中一直有向着嶙峋黑夜的饥饿,嶙峋的、深杯的黑,饥饿让这深杯的黑也变得透彻。探身到湿润霉变的黑暗里,骨头因为发热而肿胀,皮肤质地稀薄。挖出所有的内脏,将身体凿成空腔,空腔的内壁粉中泛青,像是刚中毒而死的虫尸。

我棹着我的尸体在嶙峋的黑暗中泅浮。

成为虫,成为动物,但不是成为人类想象和认知里的动物,我想要感受的是这样的时刻:当我不再是我,当我不再作为经验个体,当”生命不再个体化于特定生命”。

面对动物,人们或是编撰神话生产概念,或是奋力建立逻辑合理化它们的存在,然而它们从不言明自身,保持着荒谬和突兀,像是无解的隐喻,永恒沉默的持存着,有时我想将它比做疾病,它激烈的贯穿人类,入侵这个封闭的系统,成为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,不,它更像是一道强有力的空白,因为无论人类对其做出多少种理解,建立多少种联系,面对它时却仍然倍感陌生和荒谬,它是一个没有绝对意义的标记,只是纯粹的存在着。

怪物是从我们而来吗?还是我们从来只是怪物?

这些生物们穿过幽冥前来,在无光的森林和柔软的沼泽里,无数心脏铮铮作响,是夜晚的更鼓。此刻这危机四伏的情状,竟让人感到一种快慰,在黑暗的阵痛之中,一切经验失效,是结束,更是开始。